文 / 王艳平

箱根温泉集团首席温泉文化顾问

中国旅游协会温泉旅游分会专家委员

日本千叶大学温泉学博士

东北财经大学教授

他叫高泉性潡，晚明清初的渡日华僧，在日与皇室、幕府皆十分交好，足迹遍及东瀛各地。高泉号昙华道人，原籍福建福州府福清县，俗姓林，其生于崇祯六年，脱白于顺治二年。在顺治十八年（辛丑，1661），在其二十九岁时得渡日机缘，“五月二十五日，东渡。无风。经两旬，始抵崎”。高泉圆寂于元禄八年十月，世寿六十三。

本文以下的阐述，依据于台湾人士廖肇亨先生所著，该文发表于《长江学术》2017 年第3期（总第55期）上。在此，对台湾台北“中央研究院”的廖先生致谢。

研究温泉  非异邦不可乎

“高泉性潡在中国似乎没有关于温泉入浴的记述。而渡日以后，高泉颇好温泉之道，所到之处，几乎无不题咏。”这不难理解，可以细细思考，中国乃人口大国，地大物博，民众多关心大吉大利之事，换言之从物质观上讲，温泉乃小吉小利，去温泉者不多，即便泡在温泉里，也难心静，这是非自然主义的民族性使然。即便是如今，温泉虽然已成业界，但为经济开发者甚多，因而非功利的温泉人，热爱者也不能说多而又多。

温泉几感？

“高泉性潡甚至还有一部名为《常喜山游览集》的温泉专著，诚可谓漪与盛哉。”“畅快畅快真畅快，迭嶂阶前青一带。暖波浴出坐忘怀，一声老鹤来天外。”

一感可谓是自感，或曰浴感，畅快畅快真畅快，身体内什么都流起来了，以及有一个高潮快感的瞬间。二感是景感，也曰远观的眺望感，看出去，看回来，山峦叠嶂·台阶·绿化等。三感是近观，池内暖波，自坐自景，闭目忘怀。而怀是什么？是利益啊，是自我，泡温泉忘了我。四感是声感，动感，“一声老鸭来天外”。当然这是泡露天温泉的情景与效果，若关于室内温泉，则或有不同。

注汤与温泉小气候

在访问金泽县最知名的温泉胜地山代温泉时，其写有“觱沸出深井，入池涌暖波。时时含瑞气，往往涤沉疴。”“大抵无严冷，自然有太和。要明妙触处，问取跋陀罗。”此诗题下有小注曰，“其源从井出，可熟鸟□，入池乃可浴”。

跋陀罗何意？其为梵语 Bhadra 的音译，汉语意义为“贤”，他是佛陀的一名侍者。传说他主管洗浴事，有些禅林浴室供其相。跋陀罗的母亲怀孕临盆时把他生在了跋陀罗树下，所以给他取名为跋陀罗，跋陀罗出家后称为罗汉。

从功利者立场上看，人们多不关心泉源，不看注汤过程，这种现象在我国尤为显著，可能是在潜意识里有这种想法，认为看泉源会耽误工夫，耽误了“正事”，别人会在这个时间里抢先泡上了温泉，因而久而久之养成了只关心泡温泉的习惯，这种民族的思维模式已经固化于身体之上了，因而我们的大众游客很少有去确认泉源的。

我们一般喜欢这样泡温泉，“水放好了么？”，问一声，放好了再去，因为去早了还得等，也容易着凉。即便是去看泉源，那也是泡完再去，“先泡为快”，“先尝为快”，不行的话，那就“先睹为快”，不太喜欢从头到尾的过程主义。温泉是有温度的，也有湿度，其改变了场所小气候。至于太和是啥？诗中有解，或是在冬天里没有寒冷，可能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太和了。

温泉司守·汤监

“其上覆以巨室，设有司守之，盖王者所用也。秋日昙花道人来浴，果验。有司请留诗，走笔于此。”

司指啥？是管温泉的人，是个职位，可能也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温泉部经理。似乎也不完全是，好像是也可以是指总经理，但那个汤司的目光是不离开温泉的，而总经理经常不在温泉现场，在后台忙这忙那。《摩诃僧祇律》有曰，“问泉监言”，“泉监答言”，这个汤监就是温泉司守者吧。

三温泉：比丘温泉者

“佛住王舍城，广说如上。王舍城有三温泉：王温泉、比丘温泉、象温泉。王温泉者，王、王后宫夫人，及佛、诸比丘浴。比丘温泉者，佛、比丘僧浴。象温泉者，象及一切人浴。”

这段话有三层意思，第一层意思很好理解，即王者王汤，寺者寺汤，人者人汤，人即百姓。第二层意思不是常识，但很重要，那就是佛与比丘僧，既可泡自己的汤，也可泡王汤，神是管着王的。第三层意思是，人和自然之物的大象可以泡同一个温泉，真是自然主义啊，人与自然，和谐相处，且不论人间的地位等级吧。比丘，俗称和尚的意思。和尚，在原意上，是不是指以和为尚，值得思考一下，把这种意思赋予出家的男性。

泉涌恒·温泉问

关于兵库县的有马温泉，高泉写道，“盈池竟日沸无休，多载沉痾一涤瘳。自是愿王三昧水，莫疑不肎（肯）混常流。”“佛有沤和世莫猜，此泉休问自何来。实从悲愿海中出，普与群生浣病胎。”

泡温泉不光是享受吧，虽然现代人多如此，快乐的同时也要有问，要有思考，温泉怎么总是涌流不竭，水怎么是热的，怎么就能治病，古人在泡温泉时有这样的思考，这恐怕也是古代出思想家的原因。

如今可能是一个不出伟大思想家的时代，资讯来源广，瞬息万变，诱惑很多，接踵而来，应接不暇，没有足够时间来静心思考，但欧美社会似乎可以克服诱惑多多，也让其科学技术得以发达，一直保持着科学原创的习惯。

温泉聚落·泡汤时节·浴后·一汤一世界

“家家皆建重楼复宇，亭馆台榭以延宾客，四面山川清秀如展画牒，客入浴者，或一七二七以及七七，每浴后登楼凝睇，或鼓瑟琴，或吹箫笛，或赋诗词，或唱歌曲，或作梵呗，或称圣号，音乐之声，昼夜不绝，来者往者，轮蹄喧阗，喜气成雾。又有三神社、爱岩山、鼓澡、士峰诸胜。真别是一人间世也。

不能只是泡汤，还要看温泉聚落。只有一家度假村的温泉，还算不上温泉地，那是用钱堆起来的，不是地里长出来的。古时候是这样，一楼泡，二楼歇，当然是指比较高档的温泉接待设施。什么时间泡汤，都是按照七这个周期来的。不仅泡前要看泉源、注汤，浴后也有节目，浴后登高，或者声色，或者作诗，或者歌舞。

温泉地是有温泉寺的，有山有澡，更值得意识到的是，泡了温泉，一人也可以是人间，那是一种不同的是，别样的别字是这个意思吧。就如别墅，别院，温泉地有这些别的设施，那个“别”可不是否定的意思，不是“别这样”的别，要思考这个“别”字的原始意思。

温泉有愿力

“高泉的温泉诗往往与佛家的愿力或修行方式有关。”“温泉奉祀药师如来，实是日本各地温泉常见的风俗，中土未尝闻也。”

李嘉诚曾言及愿力，智者见泉。如何理解这个愿力，还与温泉有关，以温泉可以解释清楚。就觉得愿力不仅是指有愿望，还得有力量，两个条件合起来，才可以实现愿望。

像杜甫的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，“安得广厦千万间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！”，他只是有愿望，他没有力，不具备那个“本事”。房地产大亨有“安得广厦千万间”的能力，但不会白白给百姓住的，普通人需拿钱来买，因而大老板只有半个杜甫没有的本事。而温泉有，泡了温泉产生愿望，温泉寺也帮人间诉说愿望，温泉自己本身还有力，帮尔康复，让你重返“青春”。“屋外梅华三尺雪，个中别是一壶春”。

笔者觉得，那“一壶春”，可能就隐含着恢复了元气的意思，不一定就是指茶叶碧螺春，而“梅花”与“三尺雪”，也未必就是指梅花雪。

汤釜·甑浴

“日东风俗，凡王室僧□，以及旅舍，多设甑浴。其法以香柴为室。深丈许，广数笏，中布横木如疎棂，棂后置汤釜，令汤气上蒸于室，人坐室中，温然如甑。侍人为揩摩肩脊，毛窍开通，举身轻快，亦却病治身之一法也。”

釜是什么，锅的前身，比锅能装，但受热效率不如锅，与锅的形状大同小异。那时的人们用釜泡温泉，估计那是将军和大户人家的特权吧，许多老百姓可能连锅都很破，锅可能还装不下人的身子。而甑，是指古代蒸饭的一种瓦器，底部有许多透蒸气的孔格以蒸煮，如同现代的蒸锅。看来，温泉的熏蒸疗法早而有之。

集合而成意中象

“所谓“汤山十二景”，将日本十二处温泉风景汇聚一处，加以题赞。”众所周知，温泉在古代不是一个重要的生产资料，因而温泉旁虽有聚落，但一般不会很大，难以成都城，每个温泉的人世间不会很大，每个温泉不能像如今的北京、纽约那样留住客人。多少人来到北京，尽管可能过得不是很好，但还是不想走，舍不得京城的繁华。

为此可以通过在脑中集合的方式，把每个温泉的美好，在脑子的意识里放到一起，做成意识上的强大，形成意识中的一个景区，“汤山十二景”，就如我们常说的“关中八景”等，这样就显得多了、大了和一体化了。某个温泉可能不是让客人爱得不得了，但所有的温泉加起来，就可以了乐得不得了，乐此不疲，乐此再彼，彼而再彼，一生热衷于泡温泉，有泡不完的温泉，世界上的温泉有的是。那是一种博爱，而非专爱一个具体的温泉。在意识里集合成大，这种做法在现代也在用，如几个地方联合起来申报世界遗产。

中日有别：中土即中国

“日本入浴型态等种种作法与中土大异其趣”。中日温泉，有相同的地方，两国皆东方，又有汉字相通，但一个岛国，一个陆国，一个小国，一个大国，在温泉上的理解与习俗，确实不一样，思想是不同的。高泉把中国写作中土，土是啥意思？土地是也。但在现代中国，说一个人很土，那是贬义，而说一个人洋气，那是褒义，就如言喜气洋洋。但在日本，本国产的产品在价格上要高于进口的，或与民族自信有关，其实是技术自信，价值观自信，与全国平均水平较高的钻研精神有关，似乎是在三个人之中，就有一位大工匠，而不是“三个和尚没水吃”。

其实在我国古代，《论语》中就有“三人行，必有我师焉”之说，似乎是在说古代的中国也挺好，而现在不是了，现在的人们，可能多的是承认“山外有山”，但一般不承认“三人中有我师”。

但笔者在这里想探讨那个行字，可能别有意思，是指三个“能行”的人中，必有我师，而至于不行的人有多少，那就不得而知了。像孔子曾门徒三千，七十二贤，三千人中都没有比他强的，尽管他说“弟子不必不如师”，但孔子的弟子在当时以及在后来，都是不如孔子的。

挑战高温

“今日热甚”，“向镬汤里回避。”镬字发获音，在古代是指大锅。日本人是喜欢高温温泉的，当代日本温泉医学学者大塚吉则在《温泉疗法》一书中，专门开辟了一章写日本人的爱泡高温温泉。这个民族喜欢刺激，但不喧闹，愿意接受高温，锻炼自己的意志，即便是做按摩也是喜欢指压，等于让人家把手指尖、手指甲扣进自己的肉里面，那样才能让自己的筋骨舒坦起来。这一点不像我们的大多数，我们一般怕疼，一疼就告饶，服了，一痛就止痛。有的人也怕腋下的“膈肌”，怕挠肚皮，一笑就停不下来，甚至单凭语言挑逗，描述那种痒痒，以话语发声的方式制造笑的画面感，不是欧美人的那种幽默，比如说让猫舔你脚心，描述神经感觉，那样就足以让怕痒痒的人笑得前仰后合，捧腹蹲下，说笑死我了，立刻就招供，全都招了。

浴室是佛教传来的

“禊者，洁也”、廖先生在文中言，中国虽有上巳祓禊之风，但并未有浴室之设。浴室之设，其实是随佛教一起传入中国，乃佛教影响中国之物质文化之一环。涤净污秽是水重要的功能，温泉助之。表面上，泡温泉时祛除身体之垢，更重要的是洗心，让灵魂清洁起来，“一滴纯洁的水足以净化一个海洋，一滴不纯洁的水也足以玷污天地。”清水很好，但同时只要心清，浊汤中的一种，只要是原汤，原生之浊，那是自然之汤，自然即洁，那是一种更上品的清，日本早早就开始喜欢原汤了。

由外汤，到内汤，内汤即室内温泉，浴室出现了，浴室中有浴池，而外汤不是，外汤是槽、塘、穴和坑等，还可以是温泉河。由内汤到现代，又出现了露天温泉，露天温泉是专门建造的，是资本所谓，是富贵人家的庭院，此种露天不同于外汤的露天，原来的外汤是平民的，面向当地，是免费与原生态的。